靜姝在心裏暗暗思量他們在岳陽人生地不熟的該怎麽做才比較妥當，可葉英說了要尋求援助之後便沒有動作，隔壁房間那名重傷的商隊夥計傷情終是再次惡化了起來，可藥方上的藥材還差兩味，柯安得了吩咐派人去鄰近的城鎮尋，一時半會兒也得不到喜人的消息。

一道雪白的身影便是在這陰沈的天氣和氛圍中踏入葉家商行的，不慣走門的毛病讓他翻墻一落地便被一群手持棍棒的人包圍。

“嗬，這歡迎的陣仗真大啊。”折扇一展，銀光熠熠，晃得人眼暈，冷玉閑庭信步地繞過那些修行粗淺的夥計，朝著從房內有感而出的那對白發男女走去，“嘖嘖，住在這麽簡陋的地方，不太符合葉大莊主的身份吧？”

葉英沈靜的面容不見波瀾，對那陰陽怪氣的招呼充耳不聞，倒是靜姝皺起了眉，餘光瞥了眼忽然臉色微白的柯安，不由寒聲對冷玉道了句：“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？”

怎麽他一來就擺臉色？冷玉別開了頭：“不愛聽就不要把我叫過來。”

用力一咬唇，這人的脾氣她還真是拿他沒點好辦法，冷不防肩頭被人微微一拍，是葉英按住了她繃緊的肩膀，回眸見他低眉一頷首，便垂下了眼去，默不作聲。

冷玉瞧見靜姝如此，心裏暗暗咋舌，還真是一物降一物，就這點出息吧。

有了從揚州帶來的藥，葉英立馬讓人去通知大夫配藥救人，靜姝轉身之前看到那兩道相仿的身影一前一後走出了院門，目光中略有疑惑，他們幾時有的這番默契？

先後加的幾味藥很快沈入了滾水，藥竈上汽霧滾滾，滿頭大汗的大夫焦急地扇著膛口的火，靜姝看著那隨風撕裂的火焰皺了皺眉，不知是不是自己醫術不精，她覺得商行請來的這位大夫似乎並不牢靠。

隨同的夥計見靜姝皺眉，便以為是這位姑娘耐不住房間裏的悶熱，便道：“姑娘，這屋裏空氣不暢快，不若咱們出去等吧？”

靜姝雙腿不便坐著輪椅，卻每次都要來這個狹小的房間，旁人背地裏也許有所微詞，但在靜姝面前卻是不敢直面提的。

眉心的褶皺更深，靜姝看了眼在猛火下逐漸浮在水面上的藥材，只覺得這一鍋的東西怕是要浪費，可她說不出個所以，只好在心裏暗嘆一聲。

還好，她除了讓冷玉帶藥材，也讓他把孫思邈送的醫書拿了過來。

回到自己的房間裏，靜姝示意夥計可以離開，冷玉帶來的書就放在桌上，她滑著輪椅上前彎腰將它拿了起來，一頁一頁循著記憶翻找著對癥之策。

這一看便是小半個時辰，沈浸在晦澀藥理中的意識忽然被一陣騷亂驚醒，各處的腳步聲紛沓而來，靜姝聽到了隔壁藥碗碎裂的聲音，心中直覺不好，便坐著輪椅滑了出去，剛在門邊探出一個頭，就見一道黃衫匆匆跨入旁邊敞開的房門。

另一道雪色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落在葉英身後來到門口，視線朝屋裏一片雜亂的場景一掃，便邁步向試圖躍過門檻的靜姝走來，“裏面的那人要死了，你倒是不急。”

撐在扶手上準備借力起身的靜姝微微抿唇，頓了頓才道：“我守了他兩日，未曾見他身上有死氣纏繞，想來他可以渡過這次難關。”

冷玉繞到椅背直接將她架出了房門，推著臉色陰晴不定的她慢騰騰地走向事發地，“你這話有點意思，若他的生機本在你，而你卻沒有作為，這不過是垂死吊著的一口氣，說不定拖著拖著就咽下去了。”

靜姝臉色微變，“可我又做不了什麽。”

目光掠過她懷裏抱著的醫書，“不是你做不了，是你不敢做。”

有些驚疑地回過頭去看著那副銀光熠熠的面具，桃花似的眼仿佛在背後沖她笑，這讓靜姝覺得十分異樣，冷玉什麽時候會用好話來開導她了？

然不到片刻，她便聽到那熟悉的輕嘲：“不過瞧你這膽小的模樣，畏畏縮縮的就知道躲在自家男人背後，說句不成器都高擡你了。”

靜姝的臉一僵，額角突突直跳，只覺得一口郁氣就要湧上心頭，“你快些推我過去吧！”

房間裏，躺在床上的人接連吐了好幾口殷紅的血，整個人的皮膚都腫脹得發紫，這是藥力過猛的癥狀，一直以來看診的大夫頓時慌了神，這人本就沒剩幾口氣了，這麽一折騰只怕……

“大夫，現在情況怎麽樣？”先一步進屋的葉英聽到周圍手忙腳亂的動靜，獨獨沒有大夫的聲響，心中不由一沈。

“這……這這……”大夫顫了顫唇，“葉莊主，實在是回天乏術，這位小兄弟已經沒救了。”

葉英用力抿住了唇，好不容易湊齊了藥，還是救不了嗎？

嘲弄聲隨著輪軸的轉動進了門，“氣都沒斷就說救不了，這年頭還真是什麽人都能行醫，就是不知道是專門把死人醫活還是把活人醫死。”

大夫看見迎面走進來的那個同樣筆挺的白發男子，心中正在稱奇耳邊便傳進了他的話，臉色頓時青一陣白一陣，這是在諷刺他嗎？

“不得無禮！”靜姝連忙呵住冷玉，回眸瞪了他一眼不準他再火上澆油。

得了那一記瞪眼冷玉自然不再吭聲，只是瞇眼看著那廂臉已經漲成豬肝色的大夫，目光意味不明。

“你們都出去吧，環境嘈雜悶窒，對這位小兄弟也不好。”靜姝見床頭三三兩兩地圍了好幾個人，便出聲勸他們離開。

那些都是商隊裏的同伴，轉頭看了靜姝一眼，並不明白這個時候她來這裏幹什麽，心裏有些忿忿，卻礙於葉英在場沒有發作，只是在葉英同樣發話之後低頭隱忍著走出了房間，兄弟都這樣了，還不讓他們最後道個別麽？

大夫在這裏也站不住，舉步就要往外走，肩後忽然被人一點，步伐立刻被定在原地，擡眼就看是剛才出言譏諷自己的白衣公子，兩頰一抖有些想要發作，面具後露出來的狡黠雙眼一瞇，再一點便正中他的啞穴。

葉英來到靜姝身邊半蹲下來，“他可還有救？”

餘光瞥了眼被攔在門邊的大夫，靜姝小聲地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：“我不曾見到他的死兆，但這位大夫若是治不好他，這裏也沒有人能治了，冷玉說若不是因為別人，那興許是因為我。”

頓了頓，她的聲音更低了，腦袋也不由自主往下一埋，說實話她一點底氣都沒有，“我……能試試嗎？”

靜姝的話讓葉英心中寬慰許多，他知道她慣有這樣的本事，暗攥的五指微松，“你可有什麽辦法？”

“此前大夫開的藥方便讓我有所疑惑，鹿茸、人參本就是大補之物，但眼下的情況卻是虛不受補，藥用多了非但達不到補氣的效果，反而在加劇消耗。他身體各處本就處於氣血不通的狀態，如今又有了阻滯，就是這般境況了。”

葉英擰了擰眉，聽著的確有幾分道理，“此前為何不說？”

“我算不上醫者，又覺得請了大夫會牢靠一些。”靜姝也曾向這位大夫請教過虛不受補的問題，但對方回答眼下的情況能補一點是一點，此話頗有死馬當活馬醫的意味，可人家是專業的醫者，靜姝便不再提。

“不過還好，煎藥的時候我看見大夫以急火煎藥，藥性敗壞了不少，才沒有立刻斃命。”靜姝看了眼聽了這話已經滿臉青綠的大夫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，她滑著輪椅來到床前，以前在孫思邈手中接受診治時對方得空會同她提些用藥配伍的方法，其中也提及了用藥不當的後果和補救之法。

她記得當時孫思邈跟她說的話，優秀的醫者手裏不光只有寫藥方子的筆，還該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針術，藥石雙絕才擔得起神醫之名。幸運的是，這世間鉆研藥理至深和針術頂尖的兩位神醫她均已拜會，可惜的是，她只在他們身上學了個皮毛。

給人紮針這種事靜姝不是第一回 做，但上一次已經是很多年前了，且當時只顧照葫蘆畫瓢，完全不解裏頭的奧妙，後來日覆一日地看著醫書才明白了些。她將解決的方法同葉英說了一遍，後者讓人立刻尋來一套銀針，靜姝一邊對比著醫書上的人體經絡圖一邊落針，生怕刺錯了穴位。

調氣之法，下針至地之後，覆人之分。欲氣上行，將針右撚；欲氣下行，將針左撚。

請來的大夫兩眼瞪得渾圓，看著那現學般的刺針手法，仿佛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傳說。葉英看不見只能聽，靜姝的呼吸漸漸沈重，本就不太靈活的手顯得更加僵硬遲緩，她應該很緊張。

直到晌午屋裏的人才現身在外，首先出門的是大夫，滿臉的悻悻之色，隨後出門的是葉英，手裏拿著一張藥方交代旁人去抓藥，上面娟秀的字體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寫，他安排好一切才進門將靠在輪椅上緩著呼吸的靜姝直接抱回了房間。

至於冷玉，早就不知什麽時候翻窗去了別處。

“是不是很累，去睡一會兒吧？”

長長地吐出一口氣，靜姝疲憊地靠在葉英肩頭，她就像盲人摸象，沒盛長風那麽高超的手法幾針便可見效，只能沿著經脈一路探尋，“下次有機會我一定和盛先生好好學。”

小心地將她的身體放到床上，靜姝一直在施針，葉英不知具體的情況如何，聽見她說消腫便停了，情況大概是有所好轉，不至於之前那般危急，只是期間殘雪的劍氣幾番激蕩，他就知道她已是強撐。

輕撫著靜姝好些冰涼的前額，葉英在心裏微微感嘆：她就像春日裏齊放的百花，奇艷無雙，他也為之慚愧，也許上天就是在賦予了她如此才能之後又降下屍毒這道生死的考驗。

他輕輕握住纖弱的小手，精神放松的人兒已在他刻意外放的內息中沈沈入睡，“會好起來的。”

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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